废墟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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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人会去那里?破产的,打工的,外来穷学生,低成本开铺的,猎奇的——旧货市场什么都有,但也就有这些了。一百块一张桌子,大木柜两百,破产小店的酒吧椅,旧橱窗,冰柜,倒闭工厂运来的一张张沙发——它们躺在这一条街两侧,慵懒地等,似乎极其无所谓自己的模样。廉价的碎木料味从街后的仓库散发开来,又被梅雨带的四月梅雨压在这条街中央,花花总想着,这么潮湿的木头上,会不会长出一串一串小蘑菇来?但是梅雨季过去,夏天来了,花花最喜欢的木架子上没长出蘑菇,倒是长出了霉斑。叔叔敲了这小丫头的脑门,凶她:“湿抹布丢在架子上干什么,擦了就晾起来噻!你看看,这下叔叔又要去搞漆来刷架子。”
叔叔家那些东西,不是每件都刷漆。但刷过漆的木头就死了,花花知道,那些木头既长不出霉斑,也长不出小蘑菇。
也不是每一件都要长蘑菇,花花只是想试试。她下午三点就放学,穿越整个学校后门那条街,像是横穿了整个城市的尾骨,到了这个边角的旧货市场。到了这,屋子里堆满了桌子,她可以随便挑一张写作业,也能从桌子的这一头滚到另一头。她能在桌面上写,也能在桌底下绵延而成的“隧道”里写,一面写,一面匍匐前进。她算不出题就往前趴三分,咬着笔头想,推着作业本想,有时候推着作业本出来,能遇见学校里那个调皮捣蛋的大王陆壁雷,他领着他的小喽罗意气风发地路过,喊:“走,去马三巷里寻宝去!”
马三巷压根没什么宝贝,只是有个大水泥堆,中间不知为何漏了个洞,像他们这样的小孩子能侥幸摸进去。
有时她钻出来能遇见叔叔的麻将桌。叔叔并不打,他支了个桌子收茶水钱,借着这市场后头曲折的路线,用旧家具摆出了蜿蜒的迷宫。有人来抓赌时,他们撤得很快,不过抓赌这事,只在花花很小的时候有过。那会儿这座城市上上下下都有人来抓打麻将,好像打麻将是个多大的事儿。后来麻将荣升国粹,每条巷子里打得就像是在拆墙叠砖般轰轰烈烈,也没人来抓了。然而叔叔的迷宫麻将桌还留着,叔叔说:“丫头你不知道吧,咱们的祖上就是打麻将被抓走的咧。我的爷爷,你的老爷爷,有了你爷爷没好久,去看别人打麻将,有个人要去上厕所,叫他帮忙挑下土。他一挑啊,结果就来了抓壮丁的人,说打牌的都要抓去充兵。据说你老爷爷就是这一去再没回来啦。”花花问:“那你还搞麻将桌?”叔叔就答:“我不搞谁给你赚钱吃饭啊?”
也有些时候,她能遇见邻家小姐姐。小姐姐大她十来岁,高中快毕业了。她漂亮又庸俗,“漂亮”是花花说的,这“庸俗”却是陆壁雷说的。小姐姐的校服里常年装着她自己那些漂亮衣服,有时候花花爬出隧道,就见到小姐姐从自己学校翻墙出来。小姐姐扎着马尾辫,花花却总能从她的利落里瞧见一些让人亲近的狼狈。她蹲在地上老久,揉揉腿,然后开始脱掉自己的外套,迅速把自己弄成另外一种姑娘——那种姑娘,看起来已经不上学了。
花花像发现一个秘密一样盯着她,看着小姐姐蜕下枯燥的校服,变成花枝招展的花束。末了,小姐姐顿了顿,然后朝“隧道”爬了过来。花花赶紧后退,却被桌子底磕了脑袋。她脑子里被撞得飞满了星,小姐姐却笑了:“花花?”花花缓缓地趴出去,仰头看着小姐姐。小姐姐蹲下来,把鼓鼓囊囊的书包推给她:“帮我把书包藏在里面,别让我爸妈看见了,好不?”小姐姐想了想又补充道,“也别让你叔叔看见了。”
花花接过包,痴痴地问:“你去哪啊?”
小姐姐睁大了眼睛,眉毛一提、一横,顿时无比严肃。她凭空捏了捏自己头上并不存在的帽檐,摆正了一下,往下压低,道:“小同志,不要问太多。”
花花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她,感觉自己被迷倒了。
陆壁雷是后来才参合到她和小姐姐的秘密里的。因为花花对桌底下的世界了若指掌,第一天,小姐姐差点没找到自己的书包。后来花花又看见了小姐姐,她的表情再次生动地变化起来,这次小姐姐摘了她那顶不存在的帽子,郑重地问她:“你知道怎么用暗号吗?”花花看得一愣一愣地,摇了摇头。小姐姐说:“我教你,以后你藏包的那个桌子底下,你就拿笔,画一朵花。”小姐姐匍在地上,脸贴着地,找了一个从下往上看的扭曲视角,在桌脚点出了一朵指甲盖大小的花。她画好,在小隧道里直起身来,把笔递给花花——那是一只透明笔杆里带着闪光碎片的笔,就像传说中的魔法棒那样,“那样我就知道你藏在哪了。”
第二天放学,花花去藏书包的地方摸了摸,发现小姐姐已经把书包取走了。她躺在黑暗里,抬头看着那朵小花儿,它好像费力地开在这段废墟的夹缝间,可是仔细看,又好像多了一朵花。掌握这个秘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,特别的是,她又再伸手去探了探,小手仿若穿过一截秘密,再深一点儿,她摸到了一个塑料袋。她不可思议地拨了拨那个塑料袋,好像还是封好的、鼓鼓囊囊的。想了一会,她终究忍不住把塑料袋从黑暗里拽出来,就像在拽一只躲着的小老鼠。亮黄色的袋子一失神滚了下来,扑在地上,像是个装疯卖傻的傻小子。等她镇定过来看清,才发现那是一袋咪咪虾条。她觉得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,又惊又喜,可是她又怕,怕自己会错了意。于是她兜里揣着这袋咪咪,蹲在小姐姐出现的那个洞口,一面等,一面写作业。
这次没她到小姐姐,却看见陆壁雷从小姐姐那所中学的墙上跳了下来。陆壁雷一脚跨过墙沿,有点不忍地看着这一米来高的墙,还是咬牙跳了下来。他蹲地的那一瞬,眼神滑过地表,看见了花花,也看见了花花身后那个其妙的隧道世界。陆壁雷眼睛里闪过的光好比是见到宝,他连跑带爬地冲向花花,嚷嚷:“让开让开。”
陆壁雷像是小耗子一样躲了进去。紧接着,墙沿上冒出一个秃头眼镜男的脸,他眼神扫过这片放旧家具的空地,好像能穿越桌板瞧见花花似的。花花把身子往黑暗里藏了藏,她只是不想有谁发现小姐姐的秘密。而她身后,陆壁雷早就不知道去向。
往后花花再看见陆壁雷时,他总是在桌底世界神出鬼没。有时伴随着陆壁雷爹妈的叫喊,有时候是其他人的什么咒骂。只有陆壁雷那些小喽罗喊“老大”的时候,他就从声音另一边钻出去,再大摇大摆地接:“在呐,什么个情况?”
虽然如此,他也不忘在隧道对花花说:“别告诉别人我在这,否则……”他舞了舞拳头。花花并不怕,在这隧道里她底子很硬:“这些桌子都是我叔叔的。你敢揍我,我就说桌子下面有老鼠窝,叫他把桌子都搬了抓老鼠。”
陆壁雷也觉得不太对:“小姑娘就这么讨厌了,你长大了还得了?搬就搬咯,你除开这个老鼠洞还有什么可玩的?”
花花一听,反倒有些怕了。
除开这些桌子,她确实没什么可玩的。而且叔叔说了,除开这个地方,她最好哪里都不去。她丢了没人会去找的,她回来了他们就会养着她。这个家,是叔叔对他爸的一点道义,但是更多的耐心,这家人没功夫给她了。花花起先也许很介意,可后来发现叔叔不是什么坏人。他说的是实话——他得想法子赚钱,想到没功夫每天守在这儿等她。他对她最多的耐心,只是跟她说他和她爸——也是他哥——小时候怎么样在这些巷子里混起来的。他们当然不是在这个旧货市场长大的,这个地方,只是叔叔的一个落脚点。小时候他们在别的城市,乡下,她爹年纪大些,到了年限就去当兵,到了叔叔那一年,政策变了,他幸运的没去参军,不过他也没念什么书。花花的爸妈是经人介绍在一起的,可是花花落地没两年,就离了婚。花花的爸是老实人,除开老实其他的却所剩无几,还有个嘴碎又传统的娘,花花的妈就是这样不堪忍受地留下花花去了海南。那时候的海南仿佛是个荒凉的地方,可又都飘着着衣锦还乡的梦。而花花的爸呢,有一天花花醒来,就是叔叔接管了她。叔叔对她说:“你爹出去了,把你交给我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。”
她默不吭声,仿佛知道了些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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