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灯行——缭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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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离家时六岁。六年后,父亲才松口,要接我回去。六年间我们隔得也不远,只不过是镇的一头与另一头。父亲在镇东,我则住在镇西的叔父家。然而我们除开节庆日的例行会面,便不曾相见。叔父比父亲小上很多,倒是像我的哥哥。可我是长子,他更是我父亲的亲弟,我们总归是隔着辈分的,于是他总与我交谈,再向我的父亲解释我的初衷——其实我不需要他这么搭桥,但叔父喜欢。每个冬天,我都坐在天井旁看落雪平缓地铺满整个空隙,祥和得好似一切都可抹平。而叔父亲自端着热汤坐在我身边,他问:“想家吗?”声音那么年轻,丝毫没有长辈的感觉。我摇头。确实不想。叔父分好一碗汤摆在我手边,又潇洒地给自己满上一碗。他啜着汤面,动作像落雪一样缓,很久,也许久到雪都盖满了天井,他才放下碗,复问道:“他们不合,你为何只跟你父亲怄气呢?”
我歪着头,竭力想说点什么。我不怕这问题,只是那时年纪尚小,即便有浅显的知觉,也无法说出一个精确的缘由。而叔父也不催促我,只是等,等春暖花开,而后再风雪飘摇。他不知陪我看了多少场雪与日落,饮下多少碗热汤、茶水,如此过去六年。
六年我都没有穿过这镇中央那条分明的界限,回到父亲管辖的地方。——是呢,我父亲是镇长。回想起来,镇东在我的记忆里都是团聚的房屋与秩序的街道。再往东,甚至有朽坏的轨道与阻碍此镇中人离去的蜿蜒山脉。镇西却非常萧条,房屋零星点缀在绵延树木之中。我本以为我会喜欢镇西,因为环绕镇西的无边树木有许多种可能性。也许有路可出吧。可当我兴致勃勃地问,叔父却说,我们这镇上物资丰富得很,人们都不着急再寻外界的新鲜。
这让我很失落,因为我与父亲的争执,最初便源自一个离开了镇上的人。
传说这个镇上有个女人,因爱上一个有妇之夫,而甘愿自我放逐离开此地。这故事普普通通,吸引我的也不是什么爱情,只是传说这女人的举动让山灵神仙都非常倾佩,以至于山野间的流萤妖精都来相送。许多人都亲眼见到那场面,包括我父亲。我问父亲流萤妖精是什么,于是六岁那年的夏天,父亲领着我去河岸看萤火虫。傍晚时,溪流两岸满是欲落欲扬的光芒,父亲说,那便是流萤。我伸手想碰。父亲便取河边柔韧的野草信手编制成笼子,教我捉,动作非常娴熟。我喜欢我这点小灯笼,玩不够,想带回家。但父亲却趁我不注意时,打开了笼子,流萤由此散尽。我不知他这么做的原因。一个月后,我偷摘好些草在家里编笼子,却不慎被母亲撞见。母亲拿走了我的笼子,然后,再也没有回过家来。当夜,我在父亲的书房里看见我织的那只破笼子,还有一桌子被扫至地面乱七八糟的书。
一个月后,我便去了叔父家。
我逐年长大,逐年懂事、识字,可以回答的问题越来越多,问起的问题也越来越多。十一岁那年的雪夜,我又与叔父卷着厚被子在天井旁的房间看雪。窗敞着。我将两手揣在被子中,叔父则横躺着,他一手支着脑袋,另一手握着热呼呼的茶杯。他吟诗。晚来天欲雪。夜晚的雪片映着银白色的月光,让我想起陨落的萤火虫。这纷纷扰扰光芒乍现,我却瞬时明白,这些年我只是不忍启齿:“叔父,我的父亲并不爱母亲,对不对?”
叔父仍然支着他潇洒轻巧的身子,但不言一字。他脸上清浅的笑容与三个月后送我走时并无差别,都是同一种心领神会的笑容。
三个月后,父亲忽然松口要接我回去。我们在熟悉的书房展开重逢。房间里摆设如故,只是案台上仍旧有那只破旧的笼子——那么微妙,就像时间都没有流逝过,记忆的断层还想重新接上。可这只是个假象。从前我无法一目了然地看到那案板上的全貌,现在却足够尽收眼底了。父亲背着手在窗前等我,见我来了,就冷静地转身,道:“回来了,想吃点什么?我吩咐人给你准备。”
那时我想起“万物汤”——各式山野菌类配合鸭肉炖成一派鲜香——这是母亲的拿手菜。于是我摇头。“没有。”
“想吃‘没有’这道菜么?”父亲已经尽力放轻松了。
可我没能顺杆滑下:“也不是故意的,但只想得起‘万物汤’。”我不想看他那一刻的表情,于是始终望着远处,“所以,还是‘没有’吧。”
也许父亲在那一刻也发现,我已经成了与他不太相似的人。我甚至不愿与他有更深的对视,便拎着鞋子出了门。我边走边穿,毫无礼节,可心底却觉得畅快,特别是沿路的男男女女似乎还认得我。他们风声风语,我便连鞋也懒得穿,索性一只脚光着走到泥泞的路上。
然而直至遇见她们,才知道,我猜错了。
这些人认得的既不是我,也不是父亲,只是“陌生”罢了。
那夜,我一路顺着林间漫步,走着走着,感觉自己要再次走到那萤火回忆冉冉而生的溪流旁,然而,我遇见她们。那两个女孩忽然从林野间跑出来,拦住我。她们之中一个就像是一束雾,瘦得很,一头乱发跟旧白长袍一样长;另一个则被她牵着,异常规矩地拽着乱头发的衣角,就像是在警惕什么。
乱头发大大咧咧地喊我:“镇长的儿子,给我们讲讲镇西是什么样的。”
我倒是愿意说说。不过听着“镇长的儿子”这称谓,我却故意起来:“我不是镇长的儿子呀。”
另一个女孩立刻乱了分寸,拽着乱头发的手要她撤退。但是乱头发不为所动。她仰着下巴,紧紧捏着她那慌张的小伙伴的手,眼神像一只停在高处的鹰:“镇上的人我们都见过。就你是没见过的。”
我举手投降:“好吧,女侠,我讲。你们过来。”
那年,时迁——也就是那乱头发的鹰——还很小,小到我能蒙骗了她。后来她长大,我长大,她越加锋利,乃至像有了千里眼般对世间事开始看得清透明白,我便再没能瞒过她什么。但那时候,她喜形于色地牵着她的小伙伴走到我面前,又瘦又青涩的脸贴近了些,毫无防备,满眼的期待。
我一直以为我聪明过她,但这只是狭隘的镇东罢了。我们所有的人,都会在命运狭窄的河道中再次狭路相逢。但那时,刚回到镇东的我,满心陌生与放肆,甚至还有无数对自身的“厌恶”。于是我在那两个天真蒙昧的丫头耳边玩笑似的喊着“在镇西呢,可没这么凶的姑娘呢”,随后,便趁着她们还未明白过来便逃之夭夭。
天大地大,我撒开了腿在黑夜里飞奔。这一瞬间我忽而明白,一切过去与现在都无所谓,我依然能让自己开心——以随心所欲的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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